民国十年,烟海市后七夼。
张半仙招呼了一声巷子口的剃头匠。
“阿黄,刮面。”
这年头,虽说蓄发留辫已经不是人人必须,剃头匠的生意不如十来年前。
但京、津、魔都的潮流风气,倒是又令刮面、修头成了时髦。
特别是烟海市有许多洋人领事馆,洋人一多,那些从事外事行的掌柜、伙计便多了起来,许多人仗此谋生。
穿西装、打领带、做头型俨然成了莱山、芝罘一带自诩上流人士的风尚,故而一两年间烟海市的剃头匠又多了起来。
这个叫做阿黄的便是了。
得了张半仙招呼,阿黄麻利的收起手里的“唤头”――一种类似铃铛的招揽客人的工具。
再放下他的挑担,拿出板凳,将前面的热水倒进铜盆里,又给张半仙脖颈围上手巾,同时便熟络的拉起了呱。
“都这个点了,您老今天不去南市场相面了?”
张半仙笑了笑。
“前两日便和主顾们打好招呼了,年纪大了,今歇上一日。”
“过几日要去给使馆的洋人相面,须得好好拾掇一番,你给我修的精神一点。”
阿黄麻利的应了,只是在给张半仙刮脖子后的毛发时,手不由得顿了顿。
白色的衣领下面,隐约瞧见些许发青的斑点。
等到收了五角钱,看着张半仙精神矍铄的家去后,阿黄目中露出几分同情之色。
“那是快死之人才有的斑吧?”
“张半仙给人相了那么多年的面,从来没出过错,竟是没相出自己快死了么?”
……
吱呀。
张半仙闩上自家院门,四周高高的围墙将他家跟外界隔绝开来,围墙顶端还有蒺藜,寻常蟊贼也翻不进来。
这时候,他向来和煦的神色才阴沉了下来,低声冷嘲。
“我当然知道我快死了。”
“可我混了一辈子才立下这张半仙的万儿,坐了馆,那些洋人都奉我为上宾,好日子还长着呢,我怎么舍得死?”
张半仙狠狠咬住了牙,面庞上青筋都暴了起来。
“我不能死!”
接着,他快步走入了院子里一间锁得严实的紧密房间。
房间里竟是关着一个堵了嘴、绑了手脚、满脸惊恐的青年。
张半仙目光灼热的端详着青年。
“你是不是很奇怪,为什么我说给你谈相,却把你骗来此处?”
“嘿,实在是你的面相太好了,一看便无父无母无亲无故,克妻克子全然是天煞孤星。”
“人家都说好人不长命、祸害留千年,所以你的命一定很硬,而我要的就是命硬的人。”
说着,张半仙掏出了他这辈子赖以维生的家伙事。
风水罗盘、一根根或长或短用来摆八卦奇门的签子、一沓沓的纸张……
这可不是他平日里用来糊弄人的那些腥玩意,也便是江湖上称的有猫腻的假货,这些都是尖的,也就是有真本事的真东西!
“江湖上都说腥加尖赛神仙,我张半仙今天倒要瞧瞧,能不能真的做一回神仙。”
说着,张半仙又掏出了一根绳索缠在青年脖子上,然后慢慢收紧。
在青年逐渐开始憋的脸庞青紫时,张半仙的声音幽幽传入他耳中。
“我们这些江湖老合中总有传言,说自古以来传下来的这诸多江湖行当,里面真藏着成仙的法门。”
“像是做彩立子的这行的,若是能将死人用戏法变活一时三刻,等到死人复活、活人复死的时刻,那便功成圆满,使一个上天宫的戏法便能上天吃蟠桃,从此成仙去。”
“挑汉儿的也一样,他们制的药将活人吃死了不稀奇,可要是能把死人吃活了,也能功行圆满成仙去。”
“……”
“说白了,殊途同归,都是骗死成活便可成仙!”
说到这,张半仙狠狠勒紧绳索,直到青年没了呼吸,他方才气喘吁吁的起身。
“你放心,你那么好骗,命又硬,我一定把你骗活过来一时三刻。”
“等我成了仙,自会让阴曹地府好好关照你。”
接着,张半仙连片刻都不敢耽搁,一把抓起自己的罗盘、算签等物,死死盯着青年死后的面相,唱起了他当年立下万儿之前的词。
“袖里乾坤大,壶中日月长。我是被本处政界的伟人请来给他们谈相,我听人说烟海乃古之瀛洲、蓬莱仙山之所在,我要在南市场逛逛,送个相法。”
“相对了大家给我传名,人过留名,雁过留声。人过不留名,不知张三李四。雁过不留声,不知春夏秋冬。”
“我有个名儿,报上唤作张半仙的便是,今日赠送相法,只送一位,分毫不取。谁接着我的纸条,接着了便有一相,接着了您别欢喜,接不着您也别恼怒。”
接着,张半仙手中纸条一甩,飘飘忽忽的便落入死去的青年手中。
常人见此景象,恐怕要手脚冰凉,可张半仙目中却露出喜色,竟如同癫狂一般,真的像是在相面,当即高声道。
“这位先生当有一相。”
他拈起笔,手中签筒晃的哗啦作响,一张张白纸诡异的在房屋中飞舞,张半仙却恍然不觉,着了魔一般,疯狂在一张张纸条上写了起来。
“您生于西洋历1994年。”
“双亲已故。”
“兄弟姐妹俱无。”
“性情平和,波澜不惊,但内里藏着一股狠劲,还有一点子侠气。”
“做的是江湖行当,专以骗人为生,江湖上那些行当竟是无所不通无所不晓,早立下万儿来,真名秦清玄,道上唤作无所不骗秦假仙。”
“看您面上黑气缭绕,当有重病缠身,病入膏肓,无药可救。”
蓦然间,张半仙将手中墨案一拍,将这些字条整整齐齐的压在下面,大呼一声。
“我相的对也不对?”
“若是对了,我这有一个法子,可让您延年益寿、百病皆消,天机不可泄露,须收仙缘一段以作相金。”
“咱们是相金先惠,不对退还,您先交钱,我再后谈相,请吧!”
下一刻,本已经脸色青黑的青年尸体,面上的青黑之色竟渐渐散去,虽然无甚血色,但也不似是死人样子。
接着,一双茫然的眼睛更是缓缓睁开。
张半仙见到这一幕,也是蓦然惊醒,接着如同疯了一般大叫起来。
“我成了?”
“骗死成活,我真成了,我要成仙了!”
“仙门呢?我当已能见仙门,只等这活死人再死一回,我便能跨过仙门,飞升成仙!”
下一刻,张半仙的眼前一阵恍惚,便瞧见了一道形制、大小与他想象中毫不相同的一道门户,那上面还闪着鲜艳欲滴的红光。
“这便是仙门?”
片刻后,张半仙便反应了过来。
“对了,仙门怎么能是凡夫俗子所能想的,民间传闻当然不对。”
他连忙朝着仙门问询几声。
“敢问门后可有仙人?”
“在下张阿大,凡间叫我张半仙,敢问仙人这飞升仙界可有什么章程,可需要预备些什么?”
就在此时,仙门后传出一声讥讽的声音。
“就是你想成仙?”
“可活死人怎么能飞仙呢?”
张半仙愣了一下。
“活死人?”
“仙人,您是不是误会了,在下虽然阳寿将尽,但还没死啊。”
门后的声音冷笑一声。
“要不你再好好想想,五十二年前你是怎么醒过来的?”
张半仙满脸惶恐,绞尽脑汁的回忆着这个日子。
五十二年前,自己是怎么醒过来的?
自己那时候好像生了一场大病,浑浑噩噩,什么都想不起来。
最清晰的记忆好像是一个声音。
“张阿大,你是我骗活的第九个活死人了,前面已经死了八个,为何我还不能成仙呢?”
“等你也醒悟自己已是死人的时候,我能成仙吗?”
“唉,难,难极了,我且等着吧。”
当回想起这些的时候,张半仙瞪大了眼睛,感到一阵荒谬。
自己竟同样是个被骗活过来的活死人?
是谁骗了自己?
是谁有这本事,能将一个活死人骗活过来这么多年?
眼前的仙门飞快消逝,而他的身上已经弥漫起了积年的尸斑。
“我,我……”
张半仙的目中尽是绝望,但还不等他开口,便化作一具干尸倒在了地上。
看那样子,竟像是已经死了五十多年一般!
而这时候,房中那青年茫然的目中渐渐焕发出光彩。
“我是秦清玄,江湖人称无所不骗秦假仙。”
“我重病缠身,无药可救,只能寄希望于对自己使用骗死成活的骗局。”
“现在这是……”
“我成了?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