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墙垂檐，甬道深深。

　　夜风徘徊低语，寒意侵肌透骨。

　　两盏明瓦灯笼逐去黑暗，现出一行人来，俱都步履匆匆。

　　这条小巷本是为了区分主宅和仆人院落、方便杂物搬进搬出所建，整体南北走向，但在小院边上这一段却折了个弯，有一截几十步长的东西夹道，连通了主宅东角门和小院南内门。

　　白日里平儿带着走了一遍，只觉几步路就到了，刻下灯火幽幽，脚步声回荡不休，东角门透出的亮堂却仍望之遥遥。

　　章璟自诩胆子不小，也不由跟着婆子、丫鬟们加快了脚步。

　　晴雯紧着领口，一阵小跑，也没赶上前方那行绰绰人影，她薄唇紧抿，只好又加快了些脚步。

　　忽然一阵微风，巷中呜咽声回荡。

　　她身子一抖，只觉毛骨悚然，不禁开口喊道：“二爷等等我。”

　　章璟步伐一顿，回头望去，才发现一盏灯笼晃悠着跟了上来，等再近几步，才看清竟是晴雯。

　　晴雯脸上喜色一闪即逝，快步靠了过来，低声唤了句：“二爷，鸳鸯姐姐。”

　　鸳鸯笑着点头，上下瞧了她一眼，拉她过去搂进了暖和和的斗篷下，才笑骂道：

　　“你呀，还是这毛躁躁的性子，夜里这身就出来了，万一得了病，倒累得璟二爷操心。”

　　不等晴雯犟嘴，她又对章璟道：

　　“璟二爷，晴雯这性子虽急了些，心却是善的，手上的活儿也精细，老太太都常夸呢，您多担待几分。”

　　一番话委婉得体，不愧是老祖宗倚重的大丫鬟。

　　章璟略略感叹，笑着应了，又道：“不过也就是这一二日的功夫了，过几日我送...”

　　“二爷，我...”

　　晴雯心中一紧，忙从鸳鸯怀里抬起头来，半截话脱口而出，瞧着面前少年投来的疑惑目光，立觉面红耳热，一时羞愤欲绝，嘤咛一声，又埋首回去，当起了鹌鹑。

　　鸳鸯只觉胸前偎了个汤婆子，暖乎乎的，心中失笑：这丫头还真是个火气旺的。

　　她心思玲珑，瞧着这主仆二人情状，便知道里面有些曲折，当下不好多说，只等无人时再劝劝晴雯，改了那牙尖嘴利的性子方是好的，于是笑着遮过此节，继续赶路。

　　章璟瞧着晴雯那娇羞模样，一时若有所思。

　　途中再无曲折，到了贾母后院。

　　章璟解下斗篷，顺手递出，晴雯愣了一愣，方才接了过来，仔细叠好抱在怀里，又偏过头去和相熟的丫鬟们说起话来。

　　鸳鸯轻拍了她一下，笑着打起了帘栊：“璟二爷快进去罢。”

　　章璟微微颔首，怀着期待迈步进去。

　　已有丫鬟抢先回了话。

　　等他进去，转过西面小屏，贾母并着三春姐妹都抬眼看了过来。

　　唯独一个依偎在贾母怀中的小小人儿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，鬓上总着两个小角，剩余青丝如绸，自然垂落，披散在了肩头。

　　肩若削成，腰如约素，正安静地伏在贾母怀里，像是睡着了一般。

　　小妮子和姐妹顽困了？贾母房中虽暖意熏人，但人体入睡之后，卫气由阳入阴，更易受凉。

　　对常人来说或许无碍，但这小妮子几乎百分百中招。

　　章璟有些担忧，目光转向三春姐妹微微示意。

　　迎春比早上更羞涩了些，垂目不敢瞧他，脸颊已自生晕。

　　探春秀眉微扬，目光炯炯，难掩其中好奇与探究。

　　只半日未见，这两姐妹变化这么大？

　　还是惜春乖巧可爱，端端正正坐着，小大人般地朝他颔首示意。

　　他忙郑重颔首回礼，同时脚下不停，转到了正面。

　　这才发现小妮子分明醒着，刻下烟眉弯弯，眼波微光，竟带了几分笑意，也不知在偷乐什么。

　　章璟佯作未觉，目光友好，示意她往边上稍稍，别碍着自己给贾母请安行礼。

　　黛玉本待起身，但见他这副熟稔模样，又好似长辈一般“颐指气使”，眼珠一转，又偎了回去。

　　许是怕她冷了，贾母顿时轻搂住她，笑看了过来。

　　小妮子要占我便宜？？？

　　章璟瞧着那投来的一瞥，分明藏着小小得意，一时不知是喜是气。

　　他又试探着向榻边努努嘴儿，小妮子睫毛扑闪，眼神灵动，瞧得分明，偏无动于衷。

　　贾母已然候了几息，但眼神不大好，没发现外孙、外孙女的小小互动，一时有些纳罕。

　　章璟只好拂起长袍，大礼请安。

　　黛玉动了动身子，心下有些不安，又有些刺激，琼鼻一皱，暗忖道：

　　“你既这般熟稔，分明早早认得了我，既然认得我，便该知我才是，又何苦来催我？

　　难道我竟是个不知礼的野丫头不成？越性如此，也不枉担了这罪名。”

　　正此时，后院又是一阵脚步匆匆，刚有人回“宝玉来了”，一个年轻公子就兴冲冲地撞开帘栊进来：“老太太，我...”

　　他打眼就往榻上瞧，迫不及待想再见到林妹妹，却登时满脸呆滞立在了原地。

　　只见那榻前绣团上，正有一男子埋头撅腚，在给老太太请安。

　　也不知哪来的须眉浊物，竟混进了女儿堆里，让他心头暗恼。

　　更...更可气的是，林妹妹竟坐在榻上，同受了他那一礼！

　　脑海中顿时呆念翻腾，一时觉着是林妹妹待他亲近，一时又觉着林妹妹并不敬他，也不知孰对孰错，只想当场问个清楚，又恐唐突了林妹妹，以至日后不得亲近。

　　贾母见了宝玉，早笑地乐呵，招手道：“外客未见，就脱了衣裳，还不来见你妹妹。”

　　宝玉愣愣地抬步就往前走。

　　林妹妹黛眉微蹙，忙拉着贾母的衣袖，悄悄努了努嘴儿。

　　贾母顺势看去，才瞧见还有个外孙儿没起身呢，笑着拍了拍懂事的亲外孙女，方命道：“璟哥儿快起来罢，一齐见见兄弟姊妹们。”

　　章璟早想瞧瞧宝玉何等模样，但未得命也不敢乱瞟，刻下遵命起身，恭敬立在一旁。

　　仪态一丝不苟，举止毫无错处。

　　宝玉又呆在原地，目光定定，口中喃喃道：“积石如玉，列松如翠，郎艳独绝，世无其二，世间果真有如此人物，莫非也是山川钟灵不成？”

　　章璟闻声瞧去，就见到一面如敷粉，唇若施脂的半大少年，一头乌发如漆，编攒成辫，顶一串四颗大珠，再坠一枚金八宝，穿着红袄红鞋，带着项圈、宝玉、寄名锁、护身符等物。

　　一身金芒璀璨，珠光宝气冲天。

　　乍一估摸，就得两三斤重。

　　如此相貌，这般土豪，舍宝玉其谁？

　　又听得他口中念叨之语，顿生亲切之感，搜肠刮肚回了几句：

　　“宝兄弟面若中秋之月，色如春晓之花，鬓若刀裁，眉如墨画，面如桃瓣，目若秋波，端的玉树临风，公子无双。”

　　唔，只比自己稍差一丝了。

　　此言一出，宝玉尚未如何，三春已笑作一团，尤其是探春，起身笑道：

　　“知道二位哥哥形容了得，但也不必如此呼和相应、你吹我捧，却让我们女儿家无地自容了。”

　　黛玉也跟着笑了一阵，又狐疑地打量了白衣少年一眼：“总觉着他说的话有些耳熟呢。”

　　贾母笑道：“好，好，正该如此和睦才好。”

　　笑完这阵，贾母先说了宝玉的小名、章璟的大名，又说“这是你们的林妹妹”，轻推了黛玉起身，让三人互相见礼，叙过年齿。

　　自然黛玉最小，宝玉稍长一岁，章璟再长一岁。

　　【缘+89缕】

　　【缘+101缕】

　　章璟心头一喜，打量着眼前两人：

　　“这两个都是极大方的，也不知谁给的更多些？林妹妹倒还好说，等贾宝玉看清自己‘国贼禄蠹’的真面貌，怕是再薅不出缘来了，明儿先把礼物给他送去。”

　　他瞧了瞧宝玉脖子上的大金项圈，暗忖多少能再薅点才是。

　　宝玉此时早没了那呆呆模样，眼神亮起，心生欢喜，眉梢眼角，转盼多情，一会瞅瞅林妹妹，一会又瞧瞧章璟，一时不知该先与谁亲近。

　　黛玉垂眉敛目，向两位兄长各自一福，又悄悄横了一眼打量着自己的璟哥哥，至于宝哥哥，有二舅母嘱咐在前，却是不敢招惹他的。

　　章璟刚被黛玉带着小刺的目光扎了一下，正纳闷不知何处得罪了她，转眼又被宝玉的火热眼神一烫，登时想起来他与秦钟，还有那唤香怜、玉爱四人之间的搅和。

　　当下头皮发麻，也顾不得和林妹妹亲近，连忙尴尬而不失礼貌地落回座中。

　　至于宝黛二人，自然一左一右坐在了贾母身旁。

　　宝玉微微失落，但见着林妹妹就在眼前，又欢喜起来，先细细打量形容，直看得黛玉蹙眉颦额，却更觉欢喜。

　　因问：“妹妹可曾读书？”

　　“先前外祖母打了岔，可见三位姊妹读书并不如我，已是尴尬，若是这个宝哥哥再不如我...”

　　黛玉思索一瞬，只道：“不曾读，只上了一年学，些须认得几个字。”

　　宝玉又问:“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？”

　　“...黛玉。”

　　林妹妹低声说了，又偷瞧了眼章璟，果见他毫不意外，心里轻哼一声，记下了一笔小账。

　　“这璟哥哥以前定是见过我的，晨时还与贾师交谈，分明也是相熟，但又不与我相认，莫非是忧心我认不得他，真真瞧人不起...

　　好罢，我确也认不得他，他若寻了上来，定叫婆子打将出去。”

　　一念及此，林妹妹心里偷偷一乐，微抿薄唇，轻轻勾了半笔账去。

　　至于为何只有半笔，谁让上午二舅舅只见了他呢。

　　宝玉念了几声“黛玉”，又问表字。

　　“男子二十冠而字，女子十五笄而字，宝哥哥莫非不知吗？”

　　林妹妹话到唇边，最后也只道：“无字。”

　　宝玉顿时笑了：“我送妹妹一妙字，莫若‘颦颦’二字极妙。”

　　黛玉颦眉更深，忖道：这宝哥哥果是个痴的不成？哪有见面就给人起字的道理。

　　正一时不好作答，章璟突然笑问：“此字虽美，愚兄却未听过，不知出于何处，还请宝兄弟不吝相教。”

　　探春红唇微合，俊眼烂烂，如岩下电，直直射了过来。

　　章璟心中一凛，忙回以无辜的眼神。

　　探春轻哼一声，偏过头去，托腮纳闷道：“莫非这璟哥哥与林妹妹果然相熟？我刚待出言缓颊，却被他抢了先去。”

　　那边宝玉来了精神，起身踱步，摇头晃脑道：“《古今人物通考》上说：‘西方有石名黛，可代画眉之墨。’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，用这两个字，岂不两妙！”

　　此言一处，四座皆寂。

　　宝玉只盯着章璟，章璟瞥了眼探春，见她似笑非笑，并无行动，只好硬着头皮道:

　　“宝兄弟博学多才，于学问一道，已然行之在前，愚兄受教了。”

　　“噗嗤。”*2

　　黛玉扑在贾母怀里，瘦削肩膀颤个不停。

　　探春伏在扶手上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，迎春不明所以，忙轻抚她背部，替她顺气，过了好一会才止住了笑。

　　旁人去问，两人却又但笑不言。

　　惜春可爱地鼓了鼓脸颊，也不知璟哥哥那话有何玄机，竟将两位姐姐逗成这样。

　　宝玉听了他这句，却更觉得遇知音，竟舍了林妹妹，上前朝章璟作揖：

　　“先前我竟把璟二哥当作了一般的须眉浊物，实在不该!待见了形容，方知璟二哥也是山川日月所钟之人，如今更知璟二哥绝不入那‘国贼禄鬼’之流，真真可喜。”

　　颜控+厌考，石锤了！

　　“呵呵，宝兄弟谬赞了。”

　　章璟尬笑两声，稍稍放心，这下该不会再摔玉了罢。

　　却听宝玉话风一转，问道：“璟二哥可有玉没有？”

　　怎么还是来了？！

　　章璟一惊，摸遍了全身，最后只好扬了扬角韘道：“我只有这个。”

　　宝玉大摇其头，连连退步：“不，不是这个！”

　　又去问林妹妹：“妹妹可也有玉没有。”

　　黛玉身上倒是有玉，但她知道宝哥哥的意思，便答道：“我没有那个。想来那玉是一件稀罕物，岂能人人有的。”

　　却不料宝玉听了，顿时目光涣散，神情呆滞，竟如遭雷殛一般。

　　她刚生不妙预感，就见他猛地扯下颈上宝玉，狠命摔了出去，嘴里还骂道：

　　“什么罕物，连人之高低不择，还说‘通灵’不‘通灵’呢！我也不要着劳什子了！”

　　黛玉心中大惊，直恨不得以身相代。

　　今日才来贾府，就惹得这混世魔王摔了玉去，累了外祖母伤心，倒不如摔了自己更轻巧些。

　　刻下愁上心头，泪眼婆娑，跟着众人望向那玉落之地。

　　眸中含露未消，心儿飘忽落地，一时唇角弯弯，分明梨花带雨。

　　翻开心头小账，悄悄勾去剩下半笔，想了一想，又重重添了一笔朱记，既欠了恩情，日后自当还他。

　　【缘+109】

　　只见那处早有一人，立如芝兰玉树，笑如朗月入怀，掌中轻托一枚莹润宝玉，上面还残着红绳两截，除了章璟还有何人？

　　一时满屋气舒，个个目光感激。

　　【缘+7】、【缘+11】、【缘+23】...【缘+109】、【缘+235】、【缘+354】

　　面板闪成了花屏，最后汇成了一个数字：【缘+1024】

　　一点属性就这样到手了？！

　　发财了！！！

　　原来这才是财富密码!

　　不行，我得好好想想，贾…宝兄弟拢共摔了几次玉，这玉可是他的命根子，我这个当哥哥的怎好坐视!

　　章璟一时心花怒放，又悄悄生起些促狭念头：对了，要不寻机会刺激一二，诱宝兄弟多摔几次？

　　这时，一个细挑身材，容长脸面，穿着银红袄儿，青缎掐牙背心，白绫细折裙的大丫鬟急步上来，认真屈身一福，口中感谢不尽。

　　章璟自道无事，忙虚扶了她起来，顺势瞧清了这丫鬟的青春容貌。

　　皮肤白皙，五官俏丽，颜色妩媚，眉眼温柔，看模样竟只比晴雯稍次一等。

　　她小心地接过宝玉仔细瞧了，轻拍着微隆胸脯，将神天菩萨念了个遍，又谢过章璟，方扭腰回去了：“老太太，宝玉没事呢！”

　　满心满眼都是宝玉，并未将章璟瞧在眼里。

　　章璟反生敬重，这丫鬟颜色、性情都与青岚相类，又举止大方，礼数周全，当是袭人无疑。

　　贾母见状，才缓缓歪了回去，将宝玉搂到身旁急道：“孽障！你生气，要打骂人容易，何苦摔那命根子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