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80章 红泥白蕊
鲜血淌于红唇,使之更艳。此后再有更多痛苦,边嫱也一声不吭。
其实小时候她是非常倔强的,从来不肯逢迎。
继父一个巴掌一个巴掌地甩在她脸上,她也不肯给一个好一点的表情。不是不怕疼,是不知道怎么笑。
她那个被骂作“人尽可夫”的母亲,不停地改嫁又不停地被抛弃,她也就木着小脸,跟着辗转于一个个短暂的“家”。
直到母亲死了,死于花柳巷的脏病,临死前准备了一包砒霜,说要接着带她走,去哪儿都不会丢下她。
她没有喝那碗药,独自走出了那个小屋。走了很久。走到肚子如雷鸣,走到再也找不到家,忽然就学会了笑。
“大哥哥,你人真好,我好饿……”
“姐姐,你的眼睛好漂亮。这些东西你还吃吗?”
“婆婆,你长得好像我奶奶呀,我好想她。她总会给我买好吃的……”
就这样长大了。
漂亮的花修饰漂亮的树,漂亮的语言修饰这个漂亮的世界,她也成为一个越来越漂亮的女人。
她太懂得讨人欢心,她总能知道别人想要什么,而后攫取自己想要的。
所以她看明白的中山渭孙的难过……和恨。
表现出痛苦可以叫中山渭孙好过一些,但不能叫他冷静。
这样的边嫱,是中山渭孙从未见过的。他是真的有些惊讶了。
三魂屠灵剑是能够绞灭三魂,斩杀灵性的。
他非常清楚这柄剑能带来多大的痛苦,可以说他除非开启【典狱】,不然没有任何手段,能胜过这柄剑的轻轻一刺。
而边嫱竟然缄声。
她也不是不知痛。
她明明把嘴唇都咬烂了!牙齿嵌进了牙齿。但即便如此,也不肯开口。
“从来见你台上笑,今日这般倔强,倒是我见犹怜!”
中山渭孙慨声有叹,手里捏住那一缕代表“幽精”的剑光,轻轻拔起三毫,给她松一口气,柔声道:“是不是影响你说话了,天香美人?”
“你知道吗——”边嫱惨然而笑:“我真的想过跟你在一起,永远在一起。”
“我相信。”中山渭孙微微扬头:“鹰扬府的少府主,的确是再好不过的婚约对象。你从前勾搭的也不算臭鱼烂虾,但毕竟没一个及得上我。”
当中山渭孙下这样的狠手,直接喊出天香美人的身份,必然是已经认定了这件事情。那么怎样辩解都无意义——尽管她不明白,自己是如何暴露的。
他的轻贱或许说明了一些在乎,但感情的砝码在此刻已经上不得秤。
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,不知是哪里伤了你,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。”
边嫱强忍着痛楚,穷极思虑,寻找脱身之法:“但我是金册正印的敏合庙官员,代表大牧帝国出使盛国——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,考虑后果了吗?辱使如辱国!”
中山渭孙当然考虑清楚了。
边嫱出使盛国的意义,本就是明修栈道。
他在这里对付边嫱,把事情闹大,正好让梦无涯和赵汝成那边的洽谈更自如。
“三分香气楼的天香美人潜伏多年,终于混入牧国官场,阴谋祸国。其人解说黄河赛事,态度暧昧,出使盛国,行踪诡谲……不知何图!”
这等消息的重量,纵然比不上卫国两郡超凡之殁,也是天下一等惊闻。国使如此,谁能想到真正的密会在观河台发生呢?
他在帮牧国呢!
且不止是这样帮,是会真正推动国家政策——
大牧女帝有这样的气魄,主动喂养沾满草原鲜血的这柄刀,完成两国和谈,推动盛国的自主。
荆国其实也非常需要在这里打开局面。
如今之时,西进有黎,东去是牧,南下乃中央帝国,北上是无尽流沙乃至于万界荒墓。
当洪君琰从冰棺中苏醒,荆国其实是嵌在局中,无路可走。无论往哪个方向进取,除非有天山压卵、一战定乾坤的本事,最终都会变成持续流血的巨大创口。
荆国以军事立国,但兵凶战危,连绵无所获的军事行动,是自我的残剥。
所以荆帝果断停止一切对外行动,专注备战神霄,说是人族之大义、霸国之担当,又何尝不是没有好的选择呢?
只能厉兵秣马,静待天时。
但是盛国崛起就不一样了,譬如当年之卫国,祸起腹心,中央反应激烈,倾山而碾。盛国在道门内部的影响力,是真的可以扯动道门站队的。
你姬凤洲不是要打压道权吗?尽可把道士都往盛国赶,盛国愿奉道权!
盛国正是虚弱的时候,中央帝国也在姬凤洲这等雄主的统御下,迎来了一个新的集权时代。被压制的道门圣地,和已经被削弱的道属快刀,正可以一拍即合。
把盛国推起来,中央帝国便自顾无暇。
届时荆国便可趁机一战定西北。
即便没有太好的机会,又或者黎国非常难啃,单单嵌下盛国这颗钉子,挪动中央帝国的注目……荆国也多少能松快几分!
当他请出“三魂屠灵剑”,说明青海卫和鹰扬卫在这件事情上立场一致。这柄剑岂是给江离梦看?是拿给江如墉乃至李元赦看的。
他给江离梦的政治许诺,可不是空口白话,已经是押上了他的政治信誉。
盛国诚然于他们都是异国,却在今日成为他的遮阳伞。杀死边嫱的是权力,而非武功。这些三分香气楼的人,只懂些人心鬼蜮,阴谋小计,根本没有上过台面,不知道台面上的玩法!
但这些,他并不会跟边嫱说。
他并不需要看到边嫱的绝望,他要的是边嫱的挣扎。
毒蛇在求生本能下的疯狂攀咬,才会牵出萝卜带出泥。
“自当年龙伯机葬于祸果,我的挚友便只剩陈算一人……陈算已死,我已顾不得什么后果。”
中山渭孙保持着风度,但不掩饰风度下的冲动,握拳九合,直轰腹心:“我不相信以我的身份,杀你一个边嫱,牧国人还能叫我拿命来偿!”
边嫱没有等来盛国的干涉,没有等到两人之间那一丁点感情的牵绊,更加没有看到中山渭孙对牧国使节这个身份的忌惮。
中山渭孙的这一拳,完全没有留力,就是奔着杀死她而来!
边嫱终不能再等。
她咬破的嘴唇里,血色凝为胭脂,胭脂染出国色。
“我已踏灾平劫,今日见真不退!”
拿下中山渭孙,在芷蕊夫人那里获得的酬劳,是三十年寿功。这当然是提前支付的。
对她们这些修炼《乐空证极功》和《极乐仙法》的天香美人来说,寿功是必不可少的资源。
《乐空证极功》修行极快,但根源藏祸,随着修行而勃发,需度三灾九劫,才能一日千里。
每一种灾劫,都能用寿功来降低危险。所以它的价值惊人。
寿功怎么求得?
取自【真阳鼎】。
大大小小的【真阳鼎】,浇铸在风月地,在男欢女爱同登极乐的至高欢喜中,才能采集一缕混元极乐气。
万缕混元极乐气,经由完美炼合,才能换得一滴寿功。计为一日之用。
这混元极乐气的诞生,不伤害任何人事,反倒有助于“极乐”。
《乐空证极功》和《极乐仙法》都是正统的修行法门,走得是堂皇正道,并非邪鼎之法——有那直接采阴补阳、或采阳补阴,或直接以欢好之法吞人寿的,修行起来或许快得多,却偏离了天地阴阳轮转的根本,难求大道。
“乐空不二”是慈悲和智慧的统一。
作为七大天香美人里,排名第二的存在,边嫱的修为长期以来仅次于夜阑儿。
虽有昧月后来居上,她却也到了洞真的边缘,随时能推门而入,只是为了韬晦而隐。
此刻寿功尽填,她的肉身还钉在三魂屠灵剑下,悬停在中山渭孙的拳头前。她的元神却高拔而起,披彩衣,握红剑,一念迫敌前。
天地龙虎汇此声:“烦恼即菩提,欲也道也!”
极乐元神,维摩诘剑!
此剑一出,中山渭孙不自觉地飞出千百个念头,每一个念头都幻化出种种极欲之相,似群魔而舞。
以攻对攻,交换生死!
中山渭孙的拳头若是不停下,她便要将中山渭孙的元神绞杀。
但这具完全升华了边嫱美貌的极乐元神,却在剑指中山渭孙眉心的时刻,遽然定在空中!
在元神彩衣之外,那八十八块嵌在边嫱肉身的礼匣的碎片,竟然也嵌在了这具极乐元神之上,甚至将其囚锁!
中山渭孙连元神都懒得飞出来,就这样与极乐元神错身,拳头继续往前……一拳打爆了边嫱的肉身!
多少人想要一亲芳泽而不得。
孛儿只斤·乌都、完颜度、宇文铎,这些草原贵族拜倒在她的裙角,却不曾真正得她青睐过……此后再无机会了。
红粉佳人,竟成红泥白蕊。
中山渭孙静静地看了一眼这一滩,转过身去。用一块方巾擦了擦手,慢慢走回来,走到定悬半空的极乐元神前:“啧,这才像样嘛,我做好了虐杀真人的准备,你不体现真人战力,我不是白准备了吗?”
他仰头看边嫱,还像宴会初见那样,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:“继续为你介绍——”
他指着那些将边嫱嵌锁的礼匣碎片,娓娓道来:“它源于家祖所创【演兵屠魔甲】,是自壮之功。我发明了一种新玩法,逆行此术,反过来为魔披挂,结果成了一个很好用的囚笼——它可以跟着你走的,从肉身到元神……我不死,就跟你一辈子。”
“其实最难的是怎么给你挂上。但你身为三分香气楼的核心,怎么敢在陈算死后还这么大意,收我的礼物呢?”
“你现在元神被禁锢,是受囚于魔笼。”
“要脱身也简单。”他温柔地笑:“方法我已经告诉你了。”
他又关心地道:“但你现在肉身已毁,元神无根而渐衰,只会越来越弱……怎么样,要最后再拼一把吗?等会可能连奋死一搏、玉石俱焚的机会都没有。”
从天宫到冥狱,就只是一次约会的时间。
边嫱只剩下极乐元神了,她悬在空中,表情难过,神色惨然,却更艳几分。
“其实我不能理解你对我的恨。”她说:“是,我的确是三分香气楼的人。但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。”
“是还没有来得及。”中山渭孙纠正。
边嫱继续道:“陈算的死我都不知情,龙伯机也不是我杀的。”
她看着中山渭孙:“杀龙伯机的人是昧月,以前的心香第一,现在的天香第七——你想知道她的消息吗?”
中山渭孙抚掌而赞:“我喜欢你这样不放弃,我喜欢你为自己找生机。我喜欢你努力的样子——”
他抬眸:“昧月的消息你不妨说来。顺便告诉我陈算是怎么死的。”
“你如何保障我的安全?”边嫱问。
“看来你并没有认清你的境况。”中山渭孙探手出来,一把掐住这极乐元神的脖颈,将她往下一掼——
霎时乌云吞月,皎光晦形。一声夜枭号罢了,此间已不同。
天空是暗红色的,血色的月亮,藏在薄纱般的云雾后。
荒草蔓延的地界,竖立着一只古老的枭首的十字刑柱。木质而不见木色,都是暗褐色的血。
边嫱就大张双手,被绑缚在这里。
“这就是你的典狱吗?”
“据情报所示,这是一个专门针对神魂、针对元神的神通。能给人以无穷折磨,无尽痛苦——”
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仍然风度翩翩的中山渭孙:“中山公子。我好奇你要怎么变成桑仙寿的样子。”
“主刑不是我。”中山渭孙平静地与她对视:“你知道燕枭吗?”
边嫱道:“燕枭一鸣,必食百首。生于极恶,成于极恶。以前地狱无门里有一只,不知怎么统一了混乱的灵智,后来受地藏王菩萨皈依,进了冥世,成为阎罗大君卞城王,听说镇河真君有很密切的关系——”
“够了!”中山渭孙打断她的情报复述:“三分香气楼的确是一个情报丰富的地方,想必你一定能就陈算之死,为我做出详细的解答。”
边嫱幽声道:“有卞城王坐镇冥世,没有第二只燕枭能够长成,都只会成为祂的食物。”
中山渭孙随手抹掉了她对恶意的撩拨,不置可否:“祂是森海源界的,我这只是现世的。”
边嫱略带嘲讽:“你不够恶。”
中山渭孙只是道:“当初我轻率行事,累及祖父提前衍道,以至超脱之路永绝。”
“我自觉没有脸面见人,就把自己关在这里,试它的手段,锤炼自己的神魂。”
“倒是没有让自己变得多强大,但是对于【典狱】有了真正的理解。”
“此后在【典狱】里崩溃的神魂,能够作为我的滋养。”
“已经拿很多死刑犯练过手了……”
一只无尾的血燕,从血月中飞来,恰落在他的肩上。
他就这样看着边嫱:“这里还没有崩溃过元神。”
中山渭孙或许不够恶,但他对自己都能这么狠,对别人也不会手软。这是告诉边嫱不必有任何幻想,有什么手段都要尽快使出来。比如一些燃魂的秘法,比如驱使她所勾搭的那些裙下之臣,比如向其他天香美人求救。
没有足够份量的援兵,怎么对得起这次煞费苦心的围剿?
边嫱看着那只血色的燕枭……这怪物落下的时候,她就已经头疼欲裂!
本来已经淡化的三魂之恸,又如秋草疯狂蔓延。似有千万只血蚂蚁,啃噬她的内心,叫她身魂欲碎。
而她钉在那里,连挣扎扭动以稍缓痛苦都做不到。
她颤抖着,仍然字句都明确:“我也许无法忍受折磨。但在意志崩溃前,我一定会杀死我所知的情报,泯灭相关的记忆。”
这女人惨然而笑:“你就算将我的记忆抽出来晾晒,也一定看不到你想要的。”
到了她这样的境界,要毁灭自己的记忆,只需要一个念头就可以,的确是谁都无法阻截的。
“没关系。”中山渭孙说:“我一如既往地对你保持耐心,等一会儿你或许有不同的回答。”
肩上血枭展翅而起,直接扑向边嫱。
边嫱痛楚却平静,平静看着中山渭孙的眼睛。
这具极乐元神身上的彩衣,鲜亮的颜色一点一点褪去……
这【典狱】之高穹,藏在薄纱般的云雾后的血月,忽然变成了彩色!
感谢书友“暗夜魔罗克”成为本书盟主!是为赤心巡天第882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