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98章 人心向背
仁寿宫内安安静静,朝臣们面面相觑。
他们知道,如今暗流汹涌,有许多人不愿看到两朝和谈,其中有宁朝人,也有景朝人。
即便盟约签了,元城也未必能活着抵达崇礼关。即便使臣队伍能走出崇礼关,也未必能活着回到上京。
太子想让陈迹去送死,情理之中,陈迹敢拉上太子一起送死,意料之外。
可直到此时,部堂们都不觉得有多么惊讶,这种事大家在朝堂上见的多了,没甚稀奇。
但他们没想到,陈家与太子自此决裂……就因为一个刚进京不到一年的庶子。
太子也没想到。
朝臣们看向陈阁老,看着对方脸上的褶皱与垂着的眼皮,忽然懂了。
陈阁老太老了。
老到,但他听闻斗了一辈子的老对手徐阁老病重的消息,也会心中生出悲戚,也会思考自己的余晖还能照耀陈家多久。
此时,宁帝在御座上缓缓说道:“拟旨吧,此为两朝大计,不得有误。”
吴秀低声应下:“是。”
宁帝起身往御屏后走去,太子忽然朗声道:“陛下,羽林军人丁凋敝,儿臣请派遣解烦卫随同护送。”
可宁帝像没听见似的,身影消失在御屏之后。
吴秀朗声道:“诸位,散了吧。”
陈迹缓缓起身,仁寿宫里的烛火照着他的影子笼在太子身上:“殿下,此行辛苦,若有照顾不周之处,还望多多体谅。”
太子深深吸了口气,起身温声道:“有武襄县男在,孤倒是放心的。”
两人之间藏着机锋,直到朝臣往仁寿宫外走,才彼此各退一步让开宫门。
陈阁老颤颤巍巍从两人身旁经过时,太子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,拱手尊敬道:“老师,近来禁足钟粹宫中,一直没机会去探望您。”
可陈阁老没看太子,而是对陈迹慢悠悠说道:“走吧,随老夫一起回家吧。”
陈迹拱手道:“是。”
小太监提着宫灯在前面引路,一老一少、一前一后出了宫去,陈阁老一身正红官袍披在身上松松垮垮的,像是罩在稻草人身上。
陈迹回头看去,正看见朝臣们从仁寿宫中鱼贯而出,小太监们用长长的铜柄熄灭了蜡烛,黑暗笼罩下去。
陈阁老头也不回的慢吞吞说道:“年轻时啊,每次进宫走路都带着风,官袍要干净,补子要艳丽,第一次换上孔雀补子的时候,我还嫌吏部发的不够精致,专门让陈序去李记绣了几幅新的。”
“老夫那时候的胆子也像你一样大,什么事都敢想、都敢做,王保还在司礼监当权时,我也敢指着他的鼻子骂,回家也不后怕,照样吃三大碗热气腾腾的烩面。”
“站在朝堂上腰杆挺直,一眼望去只觉得齐公怯弱、胡公莽撞、徐公贪婪,皆不如我。”
陈阁老腰间玉佩晃晃悠悠拍打在衣摆上,沉闷的像是拍打着岁月的尾声。
他干巴巴的笑了笑:“等自己进了文华殿,终于也成了阁臣,一照镜子才发现自己其实不年轻了。”
“陈迹啊,这些年我一直看、一直挑,可我看谁都不满意。我想啊老大循规蹈矩却能守城,老二偏激阴翳却能开拓进取,真是难以取舍。我又从旁支里挑,陈束锐气有余、城府不足,陈朗才学有余、变通不足,想来想去,还是犹豫不定。”
“后来我才明白,其实我一直在等,等一个能赢我的人,这才能甘心把自己辛辛苦苦经营出来的陈家交出去。”陈阁老在红墙金瓦之间站定,慢吞吞回头朝陈迹看来:“前阵子二房那一局,是你赢了,你赢的很险,但胆、识缺一不可……陈家的未来交给你了。”
两人尚在宫中,身边还有执灯的太监与跟随的朝臣,这番话是对陈迹说,亦是对天下说,陈家下一个执牛耳者,定了。
待陈阁老百年,主持陈家宗祠的人会是陈迹,而不是陈礼尊。
陈迹拱手:“多谢家主。”
陈阁老继续往前走去:“谢什么,这是你自己用命争来的。此次前往崇礼关,若事不可为就扔下其他人回京城来,有陈家,只要留得命在,什么都可以重来。”
陈迹再次拱手:“是。”
陈阁老沉默片刻,忽然说道:“老夫只有一个要求,离阉党远些。天下文人的人心是陈家之根基,和阉党为伍,与自掘根基无异。”
陈迹微微一怔:“是。”
……
……
翌日清晨。
待晨钟声响起,守在会同馆外的陈迹睁开双眼,他坐在马车上舒展筋骨,身体里传来噼啪声响。
他抬头往屋顶望去,李玄正炯炯有神的巡视四周,见他往来,李玄轻轻摇头:没有异常。
陈迹心中一叹,离阳公主身旁戒备太过森严,司曹癸与司曹丁恐怕是放弃在京城内动手了。
他一直有一个疑惑,按理说王道圣生擒元城回宁朝,以司曹癸的行事作风,早该怀疑他的忠诚。
可自打他从昌平回来,司曹癸仿佛突然愚钝了似的对他放任不管……为什么?
此时,会同馆内传来脚步声陈迹回头,却见离阳公主跨出门槛:“陈大人,走吧。”
这位离阳公主没了先前的跳脱,似是一夜之间低沉了许多。
陈迹为她掀开车帘:“今日离京,若是乘马车恐怕得半个月才能到崇礼关下。等过了昌平,你恐怕得弃车换马,这样一来四天就能到,以免夜长梦多。”
离阳公主钻进车厢:“放心,本宫知道轻重。”
陈迹放下车帘,对羽林军招了招手。
仪仗队伍缓缓离开东江米巷往午门去,刚穿过承天门,便遥遥看见太子一身白色箭服立于午门之前。
太子身旁还有小太监为他牵着马匹,身后则是解烦卫押解着一个带着黑色头套的男人,身穿白色囚服,佝偻着腰背。
元城。
李玄策马跟在马车旁感慨:“单这么看,哪能看出这是叱咤景朝的大人物,到了落难时,功名利禄转眼云烟,一点尊严都留不下。”
离阳公主坐在车内说道:“待回到景朝,他便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枢密使了,所以人这一辈子最紧要的还是有用,有用才能有救。”
仪仗队伍停在午门前,解烦卫押解着元城送上车去,而后像避着瘟疫似的赶忙回到午门内,生怕沾上事端。
太子从小太监手里接过缰绳,翻身上马。
他不看陈迹,反而看向李玄:“李大人,此情此景,倒让我想起咱们先前去固原的场景,只可惜上一次还有诸多人相送,送到十里外的梅亭才散去,这一次却是孤零零的。”
李玄客客气气回答道:“殿下,我等做事无愧于心无需旁人喝彩。”
太子微笑道:“一阵子未见,李大人比先前成熟稳重多了,这一路拜托了。”
李玄依旧客气:“太子过誉,卑职定会做好分内之事。”
太子看着眼前的李玄,目光又扫过上百名羽林军,与上次不同的是,开拔前便有人表了忠心,一路上众星捧月。
如今对方言语依旧尊敬,可神情里都藏着疏离。
太子并不灰心,依旧笑着说道:“此次前往崇礼关,一切凭李大人做主,咱们打算走哪条官道,又要多少天抵达崇礼关?”
此话一出,羽林军才意识到太子铺垫这么久,竟是要捧李玄分权。
李玄是仪仗队伍中官职最高的,也是羽林军的都督,若是李玄与陈迹出了分歧,羽林军也该听李玄的,而不是听陈迹的。
可李玄却没有直接回答太子,而是看向陈迹:“陈大人?”
陈迹坐在车上看向太子:“殿下,我等已经去过一次崇礼关了,跟我们走就是,不必过问太多。”
太子凝视着李玄:“李大人也是这个意思?”
李玄平静道:“正是。”
太子神情渐渐寡淡下来:“武襄县男倒是好本事,短短几个月时间竟能使羽林军唯你马首是瞻。”
陈迹淡然道:“殿下,自古人以诚而兴,天命去留,人心向背,皆决于是。殿下好好学,好好看。”
未等太子说话午门外又传来马蹄声。
众人看去,却见张夏骑着枣红马而来,在午门前停下,隔空将鲸刀与羊家的硬弓扔来。
陈迹接在手中,好奇道:“我让小满送来,她怎么偷懒了。”
张夏笑着解释道:“我与离阳公主殿下朋友一场,也该来为她送行才是,所以顺手就给你带来了……一路小心。”
说罢,她拨转马头又疾驰而去,离阳公主这才刚刚掀开窗帘,却只能看着她离去的背影。
陈迹深深吸了口气:“出发。”
(本章完)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