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74章 血
傍晚。
钟鼓吏立于崇礼关关楼之上,一手持朱笔,一手捧昼夜簿,眼睛紧紧盯着一旁的更漏。
一抹橙色斜阳透过镂空雕花的窗户,照在他的侧脸上,以鼻梁为分界,将脸颊照得一半明,一半暗。
待更漏里最后一滴水落下时,他用朱笔在昼夜簿上的“戌时”画圈,一旁赤着膀子的军汉擂起鼓槌。
暮鼓声敲响了第一声,还有七百九十九声,一声不能多,一声不能少。
崇礼关平安门外,修筑城墙与墩台的军汉陆陆续续走进瓮城,灰头土脸、神情疲惫。
就在此时,他们身后响起马蹄声。
军汉回头看去,洪祖二一马当先从官道疾驰而来,军汉们当即来了精神:“洪爷回来了!”
可洪祖二没有回应,连平日里,句句有回应的阿笙也在马背上抿着嘴没说话。
军汉们自觉让开道路,看着洪祖二、高原等人风驰电掣而过,扇起剧烈的风将他们衣袂刮得贴在身上。
穿过平安门,未等战马停稳,洪祖二已翻身跳下马去,往城南跑去:“摆子你去喊咱们的人,高原去喊万岁军,我去劝五军营的周让,阿笙你去找神机营的吴毅航。平安门从不等人,暮鼓声尽之前务必回到此处,不然今日谁都出不去了。”
说话间,洪祖二抬头,正看见崇礼关总兵张澜津身披金甲站在鼓声里,默默注视着他们。
没支持,也没阻拦。
洪祖二有些失望的低下头,他知道,即便是总兵张澜津也不能随意调动兵马出崇礼关,必须有兵部文书才可以。
而且以这位总兵沉稳的性子,绝不会参与截杀景朝使臣之事。
洪祖二对几人使了个眼色,各自分头行动,钻进砖房胡同之中。
此时,一直守在崇礼关内的齐斟酌见他们急匆匆的神色,当即跑回羽林军所在的军舍:“都督!”
军舍院内,李玄正坐在石阶上,用一块灰布沾了棕油,擦拭着自己随身佩剑“飞白”。
其他人正光着膀子,看多豹与周理摔跤。
李玄听见动静,抬头看向齐斟酌:“探到消息了?”
一众羽林军朝齐斟酌看来,齐斟酌低声道:“万岁军的夜不收去而复返,还带着崇礼关的夜不收洪祖二,他们匆匆忙忙的模样,似是还要纠集所有夜不收赶在落闸前,出崇礼关去……我觉得肯定与我师父有关。”
多豹好奇道:“怎么说?”
齐斟酌思索两息:“咱们来崇礼关后,所有人都对咱们横眉冷对,搞得好像咱们成了通敌卖国的罪人一样,他们是不希望两朝和谈的。我先前打听到,那个洪祖二和我师父一起出去探查敌情来着,结果现在就他回来了,我师父却没回来……我师父虽然被贬来当夜不收,但以他的本事,这个节骨眼被派来当夜不收肯定不简单,我怀疑他就是那个新的总督京营仪仗使,正接了景朝使臣往回走,这些夜不收要截杀他。”
陈迹接的是密旨,所以羽林军也不知他身份,只知道要在崇礼关等候仪仗使。
此时,李玄起身将飞白还鞘,肃然道:“有长进,备马!”
……
……
第三百声暮鼓时,张摆失领着十六名崇礼关夜不收,牵着马赶到平安门前,夜不收们有人在束腰带、有人趿拉着草鞋、有人歪戴着六合帽,狼狈不堪却来得最快。
第五百一十七声暮鼓时,高原领着二十一名万岁军夜不收策马而来,人手一张缠着红绳的九十斤硬弓,羡慕得崇礼关夜不收眼都直了。
张摆失身旁一名夜不收高喊道:“黄阿月,你带这么好的弓浪费了,不如借我使使。”
模样秀气的黄阿月斜睨他一眼:“你那手弓术,与我之间还差了两个张摆失,滚一边去。”
第六百九十声暮鼓时,神机营的二十余名夜不收也到了,并不与其他夜不收交谈,神情倨傲。
领头的吴毅航挺直的坐在战马上,冷声道:“还在等谁?”
高原冷眼看他:“洪祖二和五军营还没回来。”
吴毅航问身边的人:“多少声暮鼓了?”
神机营的夜不收回答道:“七百三十八声。”
“平安门要关上了,”吴毅航拨马往城外走去:“不等了,五军营那群软怂不会去的,我等先走一步。”
高原沉声道:“现在不是你托大的时候大马群山里来了个寻道境的女刀客。”
吴毅航头也不回的策马走进城外夕阳里:“吴某也不是没见过寻道境,就算她是寻道境,砍七八个人刀也会卷刃,也总有力气用完的时候。要让吴某被关在城里等明天,吴某睡不着觉。”
高原没再理会神机营的夜不收,转头看向洪祖二消失的方向。
就在此时,马蹄声由远及近,李玄一身银甲、头戴白缨盔,领着两百名羽林军从夜不收身旁经过,不由分说的朝崇礼关外飞驰而去。
高原面色一变。
还没等他说话,第七百八十声暮鼓声响起,关楼上的绞盘已经缓缓转动起来,七八名军汉推着绞盘,慢慢合拢平安门。
高原皱起眉头:“来不及了。”
鼓声很快。
关楼内,钟鼓吏单手捧着昼夜簿,忧虑的看向窗外,看着羽林军缀在神机营夜不收后面出了平安门与瓮城。
再看另一边,洪祖二还不见踪影。
擂鼓的军汉转头看他,似在征求意见:“敲慢点?”
钟鼓吏面色森然道:“未按更漏击鼓者,杖责二十,阻挠击鼓者,亦杖责二十,军法不容情!”
然而就在此时,屋外传来甲胄哗啦啦声响。
只见总兵张澜津身披金甲来到军汉身旁,握住对方击鼓的手腕。鼓声戛然而止,推动绞盘落闸的军汉也慢慢停下。
钟鼓吏一怔:“将军?”
张澜津没说话,只回头看向关内,正看到洪祖二一马当先,身后还缀着十二名五军营的夜不收。
洪祖二抬头遥望,正看见关楼窗户里的张澜津。
他抱拳示意,纠集着数十名夜不收呼啸而去。
待夜不收都冲出崇礼关去,张澜津松开军汉的手腕,卸掉自己身上甲胄,轻描淡写道:“知法犯法,杖四十。”
鼓声复又响起,敲完了最后二十下。
绞盘声动,平安门的万斤闸重重落地。
……
……
窑子沟,最后一抹夕阳落于山后。
小满背着离阳公主一路狂奔,身后传来密集脚步声,鸟雀被无形的杀气惊得飞上半空盘旋。
驮着小和尚的饕餮渐渐暗淡,起初是如墨似的浓黑,现在却单薄得透明,仿佛一碰就会碎。
小满急得浑身是汗,这些捉生将明明该被引走的才对,没想到对方只与陈迹交手一次便发现端倪,转头朝他们追来。
捉生将展开扇形,慢慢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。
忽然间,一支箭矢从背后射来,小满厉声道:“小和尚,趴下!”
小和尚在饕餮背上伏低了身子,饕餮带着他猛然一拐,堪堪躲过箭矢的轨迹。
离阳公主趴在小满背上迟疑道:“你家公子和那位张二小姐不会丢下你们跑了吧?”
小满勃然大怒:“放屁,他们不是那种人!”
离阳公主笑了笑:“也可能是出了别的岔子,总之咱们三个要死在这里了。”
小满不耐烦道:“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。”
离阳公主没理会她的不耐烦,反而说道:“把我放下来,你们逃吧。但是给你家公子说,我是为了救你们才这么做的,劳烦他,若是有朝一日我弟弟逃到宁朝来,请他庇护一二。”
小满更不耐烦了:“少说废话,你们谁身上还带着吃的?”
小和尚结结巴巴道:“我怀里还有半块饼子……”
小满否定道:“不行,半块饼子不顶用……小和尚把手伸过来!”
她催动着饕餮靠近身边,小和尚不明所以的抬起胳膊。
小满狂奔中,忽然一口朝小和尚手腕咬下,贪婪的吮吸着小和尚的血液。
离阳公主愕然发现,饕餮身上的黑色越来越浓密,小满的呼吸也越发匀称,越跑越稳。
小和尚猛然吃痛,却不曾痛呼,只怔怔的看着小满的侧脸。
几息后,小和尚脸色苍白下来,嘴唇也变成了淡紫色。
小满松开嘴巴,诧异的看了小和尚一眼:“你的血好香啊!平日我得吃上百斤肉才能补回来的,吸你几口血就好了……你过来再让我吸两口!”
小和尚捂着手腕警惕道:“施主,使不得。”
“小气鬼!”
然而就在此时,捉生将已从两侧包抄过来,百夫长从背上摘下角弓,又从箭囊里抽出箭矢,拉满弓弦。
百夫长所持角弓要比其他人的大上一圈,乃是百斤以上的硬弓,寻常人连弓弦都拉不动。
他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枚黑铁扳指,以扳指拉动弓弦可不伤手指。
离阳公主趴在小满背上回头看去,赶忙提醒道:“那百夫长是苦觉寺里出来的僧人,十年托铜钵化缘苦行不碰金钱,可臂力无穷、徒手卧象!”
下一刻,百夫长松开拉弦的拇指,弓弦在空气中震出爆鸣。
铁胎箭呼啸而来,小满拧身躲避,可这一箭太急太快,竟从她左肩贯穿而过。
小满闷哼一声,左手不由自主松开离阳公主,只能右手勉强托着离阳公主的大腿,这才没让对方掉在地上。
小和尚大急,伸出胳膊高声喊道:“你再吸几口!”
小满怒骂:“省省吧,又治不了伤势……等等。”
她说话间抬头,只见前方山头上正有一对儿黑衣男女,女子盘坐,男子双手拢在袖中,两人正笑吟吟的看着山下。
皎兔。
云羊。
皎兔以指甲割破眉心闭上双眼。
一团黑色浓烟从眉心伤口处挤了出来,却是皎兔的黑影披着一身黑甲,倒提着一柄偃月大刀。
离阳公主低声道:“阳神大道?还没修出阳神,只有阴神。”
百夫长又远远搭开一箭,可皎兔阴神从山上一跃而起,身子轻飘飘的一跃数十丈,仿佛从天上飞至众人面前,一刀将铁胎箭劈为两截。
皎兔阴神笑吟吟道:“小满姑娘,我可不是故意等你们落难了才出手哦,是我们俩晚上才厉害些,千万别跟你家公子告状呀。”
离阳公主打量皎兔:“你们是谁?”
皎兔哈哈一笑:“我们?我们是陈大人最忠诚的下属啊。”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