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77章 程仪
邵珪本以为四月就能南下,实际上拖到了五月初。
朔日大朝会后,他新纳三位夫人的事情已然说定了。
徐、谢、季三位蛮酋也见了个面。
徐氏还好说,光看装束,和中原士人差别不大了,甚至比士人更像士人——有的士人平日里比较随性,不拘小节,这位叫徐嗣守的白虎夷酋豪可就非常严肃、板正了,给人一种特别希望得到认可的感觉。
谢、季二人则比较“蛮”,装束花花绿绿,戴着硕大的金耳环,甚至还有纹身,让邵珪大倒胃口,暗叹新夫人怕是好不到哪去。
回到王府后,他将事情与祖、邓、刘三人说了一遍。
三女都有些惊慌。但事已至此,也没任何办法了。
祖氏已然怀有身孕,却还出面安慰道:“夫君,陛下说得没错,他确实在为你着想。都跑到牂柯那么远的地方了,王府用度可能还不如中原士族。与地方蛮酋相安无事就已然万幸,想要做点别的什么事更千难万难,几无可能。太子若登基,他也要脸,真不至于为难远在牂柯的夫君。只要礼数不缺,恭顺事上,太太平平是没问题的。”
邵珪像一尊佛像般,半晌不说话。
祖氏以为他无法接受这件事,于是坐到他身侧拉着他的手,柔声说道:“夫君,不管到哪,我都跟着你便是了。”
邵珪终于有动静了,只见他冷笑了一下,道:“惹不起还躲不起?”
说完,看了看祖氏,脸色变得郑重了起来,道:“你等先待在京中,便是将来去探望,也只能在成都。朱提、牂柯、越嶲那些地方污莱众多,容易生病,还是算了吧。”
“是。”祖氏乖巧地应了一声。
见她这样,邵珪放心了许多,道:“这几日我便要出发了。王府护兵才募集到三四百,我留五十人在洛阳,其他都带走。”
“三百人够吗?”祖氏问道。
“益州上下总不能看着我死。”邵珪说道:“父亲还在招募呢,后面会发送过去的。”
“夫君,我们只有你了。”说完,祖氏顿了顿,又道:“你还有我们。”
邵珪沉默了一会,道:“又不是龙潭虎穴,担心什么?”
话音刚落,却听前院来报:赵王府文学李兆来访。
邵珪眼皮子跳了跳。对老三,他可真厌恶不起来,其实真要选个人当太子的话,他更能接受念柳,虽然老三看起来有点过于仁义了,不像干大事的样子。
但老三登基的话,他们这些兄弟都能留在洛阳,不过届时会不会有人弄出点别的事情,可就不好说了。
自家人知自家事,他看老三那么“好欺负”,说不定就蹬鼻子上脸了。
当然,那也是以前的老三了。现在念柳是什么样,他也有点吃不准了,毕竟这些年见面的次数很少,只听闻讨平拓跋余部作乱时,面对鲜卑骑兵冲阵,念柳亲自擂鼓助威,好像有点变了。
“去书房。”邵珪吩咐了一下门令史,径直去了书房坐下。
片刻之后,李兆入内,行礼道:“殿下。”
“院中何人?”邵珪听到动静,问道。
李兆献上了一份礼单。
邵珪接过之后,有些惊讶:金钱三百、银钱五千。
“此为游公奉我家大王之命相送,以壮行色。”李兆笑道。
其实他只说了一半。
金钱三百、银钱三千算是赵王师游济职权范围内能动用的最大资金,再高就要上报了。
之前赵王就写信过来,提及若二兄就藩,则送上一份厚礼,但未提送多少。此番楚王出任南中七郡道桥修缮大使、牂柯太守,明眼人已经看出了许多东西,因此游济便送上了程仪。
将来正式之藩后,应该还会再送一笔。
但对楚王邵珪来说,这份礼已然不算小了,因此他下意识来到院中,看着被打开的箱子。
真·新鲜出炉的银钱,边缘带有清晰的锉刀修整痕迹(去除毛刺),字迹明亮、图案饱满、色泽亮白。很明显,这些龟币是新铸出来的,还没被人使用过。
至于金钱,那就是大秦金币了,由西域传来。
严格来说,这些所谓的金钱不是大梁法币,是不能流通的,但在实际生活中,私下里悄悄用没有任何问题。
便是楚王是皇子,不能这么做,那也可将其当做“金器”赏赐给劳苦功高的臣子,一点问题没有。
“三弟有心了。”邵珪长叹一声,朝李兆说道:“代孤谢谢赵王,日后必有回报。”
“我家大王曾说,殿下乃血脉至亲,如何能用阿堵物衡量?”李兆说道。
邵珪神色一动,心中有些暖意。
他扭头看了下李兆,发现对方没在看他,稍稍放心了一些。
仿佛为了掩饰某些情绪似的,他问道:“三弟在高昌,似是过得不错?”
李兆闻言,苦笑道:“夏日酷热,黄沙漫天。也就商旅众多,能多收一些金银奇珍罢了。山后还有沙漠盗匪(匈奴部落),不得安宁。”
“休要诓我。”邵珪也笑了,道:“数日前听闻有沈家商队入京,大肆买卖。其有一株珊瑚,型制极其漂亮,为褚司空重金购得,可有此事?”
“确有其事。”李兆说道:“有西域胡商带了六株珊瑚东行,高昌抽其一,已放了许久,一直没卖出去,最终只能拿到洛阳来出售。”
“这些银钱,莫非是拿波斯银钱换来的?”邵珪又问道。
“是。”李兆说道:“仆亲自带着波斯银钱入少府,看着他们从模范做起,复熔铸、浇注、破范、修整、按压、打磨,日夜不停,等了许久。”
“少府其实很缺白银。”邵珪摇头失笑,同时也对老三的财力有了全新的认识。
由王府属吏带着大量外域银钱入少府,亲自监督铸造龟币,可见不是什么小数额,说不定有三五万,那便值差不多四万贯钱了。
念柳好大的手笔!
想到这里,他忍不住问道:“高昌国岁入几何?”
李兆回道:“去岁收得银钱八万三千文。”
“文?”邵珪一怔。
李兆指着箱子,道:“一枚银钱便是一文。”
邵珪听完,脸色虽没多大变化,但内心之中却震惊莫名。
好大一笔钱!按照洛阳最新粮价,可买三四十万斛粮,相当于五六万户百姓的田租。
便是算上户调和庸,三项加起来,也相当于二万二千余户百姓的全部赋役了,真是不得了。
他将来便是就藩了,能收到相当于一万户百姓的赋税就侥天之幸,大概率还没有,真的不好比。
李兆看他那样,心中已猜到几分。
他方才那话其实不尽不实。
这八万多文主要是人头税和各色商税,且并未收全,认真收的话,九万多也不奇怪。
而且,田租并未算在内,那一份收的是粮食。
西域胡商的抽分更不用说,主要是货物,需得卖掉后才好计价,现在是不清楚的,很可能这个才是大头。
不过,楚王若按中原白银的价值来换算高昌岁入,则大谬矣。
八万三千文在中原很值钱,在高昌则未必——小老百姓在高昌赚银钱花银钱,其实日子也就那样,只有大商人才有能力利用“汇率差”来中原采买货物,再带回去销售到西域。
“这么多钱带来洛阳,却不知作何用处?”邵珪又问道。
“不瞒殿下,主要拿来招募壮士西行。”李兆回道。
“高昌、伊吾有那么多土地?”
“新募之人,只有少许安置在伊吾,大部将发往车师后国。”
邵珪若有所悟。
看样子,父亲把车师后国也许给三弟了。他看过地图,高昌国确实需要车师后国,没别的原因,就是将其经营为阻挡匈奴部落南略的第一道防线。
哪怕车师后国被打烂了也不要紧,高昌、伊吾安定,三弟就还能维持下去。若车师后国没了,匈奴人就可以越过天山,四处劫掠了,可谓防不胜防。
却不知是三弟主动索要车师后国,还是父亲塞给他的了。如果是前者,三弟确实变了,进步不小。
“可已募得壮士?”邵珪看向李兆,问道。
“洛阳壮士索价太高了。”李兆摇头叹息,道:“至今才募得百余人,却花出去了千余文。看样子得去司州之外看看了。”
邵珪忍不住笑了。
今时不同往日,若战乱年代,别说花钱了,只要管饭,都一大堆人过来。便是较为安定的地方随便给个几匹杂绢,就能把一个精壮男子带走。
但现在么?没那么容易。而且还是高昌那种地方不花费重金根本没人去的。
这会募到的百余人,多半家中丁口众多,生活没那么好,而且排行靠后,什么都分不到,别说娶妻了,吃饭都只能混个半饱。
更有甚者,父母故去,兄嫂不讲情义,将年少的弟弟赶出家门,直接卖掉了——当然,这种事要被戳脊梁骨的,终究不多。
“可去豫州看看。”邵珪说道:“昔年高平之战后,刘汉便无能南略,安定多年矣。家口众多者不在少数,若能花费重金,应能募得不少人。实在不行,不如去蜀中看看。”
“多谢殿下提点。”李兆说道。
他想到楚王刚被任命为七郡大使,莫非意有所指?
邵珪却没想那么多,轻轻合上木箱盖子后,便令仆人将金银收下。
这些钱,暂时不用动,先存于京中。待到异日正式之藩,或可采买货物南下。
李兆很快就离开了,而邵珪则与妻儿度过了平静的数日时光。
五月初十,他带着王府属吏,悄然离开了洛阳,前往蜀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