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乐乐立在檐下，听着室内困兽一般的质问，责骂，痛哭以及噼里啪啦物什摔落的声音，任森寒的凉意，从头顶侵袭至心底，在人性幽微和不可避免的死亡前，他们拥有的富贵权势，聪明智识，都显得那般的苍白无力。

　　她不知道如何去安抚好友那颗悲伤激恨的心，但过往的经历告诉她，所有深入骨髓的哀痛，都不会完全消散，只会在岁月流失的长河，沉淀，减弱。

　　正如年幼的她，曾经失去阿娘阿爹，现在的她，失去两情相悦的爱侣，种种外相无法平复内里的创伤，唯有当事人自己，方能将跌落黑暗深渊的灵魂，一点一滴地拉向阳光。

　　烟雨浸染着天地，千万次地往复，阿野等主人的情绪稍稍平息，出门取食，少女才安静地踏入室内。

　　叶家杭在阿娘去世和父皇人设崩塌的双重打击下，徒劳地抗拒，挣扎至力竭，眼光落在满室零乱的碎片，恍若见到十八年鲜亮的人生，瞬间破裂。

　　良久，抬睫看向悄然而至的梦里人，此时的她全身笼罩着一层薄雾，目色忧郁，形容柔婉，象极了他的阿娘。

　　痛如利刃穿胸，拉起嘴角神经质地笑道：“乐乐你看，我是魔鬼的儿子，我与那恶魔一道，害死了阿娘和她全家。”

　　除去哀伤，他还在自责，本想查清事情的真相为亲人复仇，最终却导致他阿娘过早离开。

　　秦乐乐明白对方的心思，握起他的双手，哑声道：“我长在格天府，十六年的锦衣玉食，全沾满了鲜血和罪恶。”

　　可是，谁能选择自己的出生？叶家杭见她雪白的小脸满是泪痕，摇头：“乐乐，此非你的错。”

　　“眼下一切何尝是你的错？伯母最爱你，你如此自责，自怨，自苦，自弃，岂非让她在天上伤心？”

　　秦乐乐深吸口气，补充：“斯人已去，如今我们能做的，便是按她中意的方式，送她最后一程。”

　　眼见少年低头不语，半晌，又道：“伯母信佛，先生已经出家，必然日日和僧众为她念经，法台说此后四十九天最重要，你若让她牵挂，她走得不好，才是大不孝。”

　　恰逢阿野拎着食水转回，叶家杭黯然沉默良久，方拭去泪水，勉强喝完半盏汤饮，行去超度亡者的地藏殿。

　　跟在他身后的少女，瞧着满院梨花飘飞，如雪一般洒在清冷的天地，泪眼婆娑：无论如何深情的尘世纠葛，终如这风吹花落，浮华流年，去无声，太匆匆。

　　午后，得到消息的赵构换上素服，带着秦桧，两个养子及数位朝臣来吊唁，皇帝不仅赠送了花果，点心，衣衾，珠玉，雪幡等物什，还献上他为自己百年后准备的楠木寿棺。

　　叶家杭却恍若未见，纹丝不动地坐在佛坛下诵经，阿野与努哈等，则随金使，按照外交礼仪接待贵客。

　　秦乐乐躲在角落冷眼旁观，看皇帝和格天府的主人在叶秋娘的灵前致哀，上香，一本正经，目不斜视地为远在千里外的金皇表演着贤子孝孙的戏码。

　　当捕捉到他们恭敬而哀伤面具下的隐隐惶恐，只觉滑稽。

　　既蒙恩造，许备藩国，世世子孙，谨守臣节。记起赵构向金皇的进表，不由便微弯嘴角：是了，金国的皇贵妃，原本就是这对君臣的主子。

　　他们怕叶家杭他爹因宠妃在宋境去世雷霆一怒，重起战火，兵锋南指，给赵氏江山带来灭顶之灾。

　　三镇节度使张俊未能前来，那一场豪华宴请及秦叶两人的联手操作，引得赵构对他不满，秦桧为讨好孙女也不余遗力地打压，他在半年内损失巨额财富，畏惧心痛之余，中风在床。

　　亲密无间的结盟终于出现了裂痕，秦乐乐想到此节，又觉得说不出的快意。

　　秦桧表演完毕，余光不动声色地找到孙女，盯看片刻，却见她在远处神情漠然，低垂眼帘，似乎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兴趣，低叹口气，终是跟着皇帝悻悻离去。

　　暮色降临时，韦太后在赵懿和珠瑶的陪同下到访，帝国最尊贵的老妇人，雪发黑衣，恭恭敬敬地拜佛，拈香，敬供。

　　眼眶微湿地看着前来行礼的金国六皇子：“我与你阿娘一见如故，请许我在她的灵前，将知已该做的事情圆满。”

　　叶家杭沉默点头，叶秋娘和老太后的几次会面，他都随侍在侧，知晓对方此番说法做派，固因政治需要，也的确与阿娘惺惺相惜，相见恨晚。

　　韦太后坐在灵柩前，将精心挑选的字画，曲谱，绣片，孤本，佛经等，一件件地焚烧，神态安详，仿若再次与故交相见，重回与她点茶，品诗，填词，论道的时光。

　　从此，老太后风雨不误，朝夕不殆，每日必到大殿供奉她亲手合成的香，温热的茶，插好的花，为远去的与她有着相似命运和心性的女子，诵经，祈福。

　　第三日清晨，叶家杭为阿娘举行告别封棺仪式，一切，都照她的遗愿。

　　金国最受皇宠的妃子，仅著一支珍珠钗，一袭杏黄罗裙，一双软丝绣花履，长眠在诗词书画和清香淡远的花丛环绕中。

　　皇帝赠与的楠木棺被叶家杭送回宋庭，阿娘生前选置了一副材质普通，做工精致的柏木棺。

　　她从来是，永远是，那个清纯雅致，温婉善良的江南书香门第的女儿。

　　夏子鸿凝视着爱侣美丽如初的容颜，悲伤不可抑制，却也带着一丝慰藉：秋娘，我定如你所愿，在极乐净土与你重逢。

　　四十九天的超度法会结束，叶秋娘将在次日被安葬在她父母兄弟的坟侧。

　　你和外祖他们终于团聚了，月光似水，叶家杭抱着灵柩一角，垂泪，过去数日，除去半日采购和生存必需，他不曾离开过地藏殿半步。

　　阿娘已远去，但她的爱，在日夜伴随她的佛号，檀香，花香中，典藏，延续。

　　如今，他木然地看着寂寂的空殿，所有的供奉和法器都被撤下，只有披着袈裟的夏子鸿，仍在摇曳的烛光下诵经，平和单调的声音，似乎无喜无悲。

　　珠瑶立在丈远的梁柱阴影里，凝视少年的背影，这月余她从未有过地安静和温顺，与秦乐乐一道，照顾老太后和叶家杭的饮食，以及，协助法会的种种事务。

　　她迅速失去过往的骄纵和张扬，只因发现这世界有许多的无能为力，比如，她不能让自己喜欢的郎君悦她，比如，他的父皇特别遣来雪山飞鹰队，要将爱子火速接回大金，她不敢问，他对未来，有什么样的打算。

　　小公主在地藏殿发呆，秦乐乐却在客房，望着老太后慈和的面容，暗想：赵家哥哥从封棺式后便离开，今日她将他和我唤来，目的何在？